“那又怎样,侯府又不是没有放出去的下人,慢慢等着,总有放出去的机会!”这还是真是祖母的性子,嫣然唇边已经泛起笑容,祖母,若您知道您的后人境遇,您会很高兴的。
“放出去哪有在这府里好!”那丫鬟还想说服,红玉已经笑着道:“人呢,总有一双手,到哪都饿不死,我们走吧,再等一会儿大奶奶就该醒了。”
外面已经没有了声音,嫣然想起身出去外面瞧瞧,瞧瞧这祖母年轻时的侯府是什么样的,是不是那样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但嫣然还是觉得腿上没有力气,动弹不了。
外面又响起了笑声,这回是另外的丫鬟,“哎,你们快过来瞧,这是吴姨奶奶昨儿赏我的,你们瞧瞧,这对才是好东西!”嫣然听着外面丫鬟们的羡慕,想来那正是吴姨娘得宠的日子。
可是不对啊,吴姨娘当姨娘的时候,祖母都已经生了大伯二伯了,虽然还在曾太夫人身边伺候,却不是丫鬟了。也许,这是自己做梦吧。嫣然闭上眼,可能当自己醒来时候,就是真的回来了。
不过,祖母,您说的话,我一点都没忘记,我做的事,比您当初要我做的,还要更好,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祖母,您可以含笑九泉了。
嫣然重新闭上眼,唇边是甜蜜笑容。
“娘您梦见什么了?梦里笑的这样开心?”馨姐儿掀起帘子走进来瞧瞧嫣然睡醒了没有,一掀起帘子就瞧见嫣然唇边笑容,不由笑着打趣她。
嫣然睁开眼,馨姐儿忙上前扶起她,嫣然靠在那里:“我啊,梦见我祖母了!”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馨姐儿哦了一声,面上就是恍然大悟神色:“娘,我明白了,您啊,是因这是外曾祖母待过的地方,所以呢,就梦见她了!”
“您和我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嫣然还没回答第一句,馨姐儿的第二句问就又来了。嫣然淡淡一笑:“瞧这丫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
“原来讲的不细!”嫣然把女儿的鼻子刮一下:“别和我撒娇了,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快些让我起来,我收拾一下,好去和你婆婆告辞!”
“才不,我都多少年没和您撒娇了,这一回啊,要撒个够!”馨姐儿还是赖在那里不肯起来,嫣然唇边笑容更大:“得,那你就和我撒娇吧。可是呢,这会儿都什么时候了,我不回去的话,你爹又担心!”
“爹也喝的差不多了,在外头醒酒呢,爹和我公公,还有那谁,就是当初叫程大叔的,还有大姑父,他们四个今儿喝了许多酒,还说起年轻时候的事。”
馨姐儿靠在嫣然背上摇啊摇,听到别的也就罢了,听到容畦也喝醉了,嫣然拍一下女儿的手:“别以为你嫁出去了,我就舍不得说你,你爹怎么也喝醉了?”
“难得他们这么高兴啊,我婆婆原本也要人出去劝着,可听我公公说什么四个人难得聚在一起,还说当年大姑父住小院时候,他总是偷偷去寻大姑父。想到年轻时候,总觉得那时虽然懂的不多,难免轻狂,可还是很有意思。娘,原来大姑父曾经落魄过!”
“就是因为石大老爷曾落魄过,你爹爹才结识了他,也才认得了我!”嫣然唇边的笑容不自觉地又带上甜蜜,馨姐儿还要问,嫣然把她推开自己坐起来,用手轻轻按下后脖颈,感到现在舒服很多了,不像方才昏昏沉沉。
嫣然又把脚放下穿上鞋,馨姐儿又走过来拿着梳子帮嫣然梳一下头:“原来娘您和爹成亲之前就认得了,娘,您怎么从没和我说过?”
“都是过去的事了,都三十多年了,谁还记得那么多?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说了做什么?”嫣然越躲避,馨姐儿越要问,直到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二奶奶,太太来问,亲家太太醒了没有,如果醒了,亲家老爷在外等着一起回去呢!”
馨姐儿哎了一声,这才笑着对嫣然道:“娘,您就说说呗,反正,我想知道,再说您以前的事,我从不在乎!”馨姐儿从来都是个开阔的人,此刻也不例外。
“我也不在乎,可是这些事,还是不能和你说!”这就像是小秘密,谁也不能告诉。也许,等很多年后,可以当做一个故事讲给自己的孙女听,不,不是孙女,而是重孙女。嫣然想着,又笑了,自己一定会把这个故事讲给重孙女听的,告诉她,在很多年前,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听她的祖母和她说人生的道理。
馨姐儿见怎么都问不出来,也没有再问,陪着嫣然到上房去和曾大太太等人告辞,等嫣然离去,曾之敏才对曾大太太叹道:“有件事,我从没告诉过别人。当初嫣然出嫁前来和祖母辞别。我问祖母,嫣然这样的人为何不留在府里,给大姐做个帮手也好。祖母说,人的心最难揣测,她既已经生了去意,留下又有什么意思。况且这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或许有一日,曾府还需要他们帮忙,结个善缘也好。当初我觉得,祖母说的并没多大道理,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承认,祖母说的,很有道理!”
三十年,说长不够长,说短的话,那时出生的婴儿也到了而立之年了。曾大太太听完小姑说的话才道:“是啊,我们能有今日,还要亏当日祖母结下的这些善缘,不然的话……”
曾大太太话没说完,曾之敏晓得当初曾府被夺爵时候,自己父亲的漠然无视已经伤了曾大太太的心。只是,这样的漠视,只让自己父亲省了些银子,后来又如何呢?冷漠的父亲养出来的,也是冷漠的弟弟。
曾之敏轻叹一声,曾大太太已经把曾之敏的手微微握一下:“你无需叹息,这些事,都过去了,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留下的不过是几声叹息罢了。回去的路上,嫣然和容畦说起在曾府时候做的那个古怪的梦。听到妻子说,要把这件事告诉未来的重孙女。容畦不由笑了:“你孙子今年也才八岁,等到他娶妻生子,最快也要十来年呢,你就……”
“难道我连十来年都活不到?不仅我要活到十来年,连你也要活到十来年,和我一起活,我们两个,活到长长久久的!”
“活着做老妖怪吗?”容畦笑着取笑一句,嫣然伸手掐他一下:“不许胡说。什么做老妖怪,我们两个,已经看到孙子都出来了,难道就不能瞧着重孙出来。等到我们比现在还老,一定是白发苍苍,鸡皮鹤发,然后坐在家里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我给我重孙女讲我小时候的事,你在旁边听着,等你听的睡着,我也睡去。”
这才是岁月静好,容畦唇边也露出笑容,把妻子的手握紧:“嗯,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一件事?”
嫣然摇头:“你和我说过的事多了,我怎么记得有没有和我说过?”容畦勾唇一笑:“我记得,当初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这姑娘长的真好看,我要能娶这么一个媳妇,那该多好?”
第一面,那得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嫣然的眉皱起就问:“那你为何从来没和我说过?”最先表示要娶嫣然的,是程瑞如而不是容畦。
“那时我一来很穷,二来我晓得,你是贴身丫鬟,贴身丫鬟,不是要留了做妾,就是要配给管事做得用的人。我不敢说,今日和程大哥一起喝酒,看着都头发白了的我们,我就想和你说这件事,如果当初我先开口说出要娶你的话,而不是被程大哥抢了先,我们之间,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折。嫣然,我觉得对不住你,让你因为我的胆小,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这件事压在容畦心上已经很多年了,虽然最终是自己抱的美人归,可每次一想到嫣然所受过的委屈,容畦就恨自己当初那样懦弱,没有把话抢先说出,而让妻子经历了这么多。
“你原来不肯说,是怕我怪你吧?”嫣然既没有容畦想象中的感动也没有发怒,而是十分平静地问。
这样的平静让容畦的头重重点下,嫣然叹气:“傻瓜。你啊,真是个傻瓜!”
“我若不是个傻瓜,怎么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容畦会错了意,嫣然摇头:“我说你是傻瓜,并不是说你当初不敢先开口,而是说,你完全可以告诉我。我选定了你,答应嫁给你的时候,就是一辈子了。一辈子,就是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再放弃你。你明白吗?”
容畦没有说话,只是露出喜悦笑容,妻子说的对,自己的确是个傻瓜,近三十年的夫妻,竟然还会担心这个!
嫣然伸出指头点一点丈夫的心口:“你这里的这根刺,从今以后,就可以永远去掉,连一点点小痛心都没有了!”
“嫣然,我知道,这根刺,其实早就被去掉了,在你对程大哥说出那番话之后,我担心的,永远都只有你!”嫣然抿唇一笑,这一笑让容畦如回少年时候,那个在那破旧小院,站在那里,对自己露出笑容的少女,那一眼就是一生,再没改变过。
“所以,你要和我好好一起活着,一起给我们的重孙女讲故事!”嫣然的话让容畦又笑了:“好,讲一个傻瓜怎么样娶的自己心爱之人的故事!”
嫣然啐他一口,再没说话,等到许多年后,给重孙女讲故事,这样想想就感觉很好。
只是许多年后,嫣然才知道,故事的真正完结还没到来。披挂上那身沉重的朝服,嫣然又努力在心里回想请教曾之贤的那些礼仪,该怎么进去,怎么朝见,怎么退出。
还有,千万不能失礼,那可是皇宫,虽然只是跟随众人一起进宫朝贺,可嫣然直到进京后见到儿子,才意识到,自己由子得到的诰命,已经可以进宫去朝见皇后。
会不会被人笑话,会不会被人说,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嫣然在那十分紧张地想,已经完全忘掉自己是容家几十年的主母,见过的已经很多了。但见过的再多,这进宫朝见又是另一回事。
“祖母,您还没打扮好?”一个少女掀起帘子探进一个脑袋仔细瞧着,这都不是根哥儿的女儿,而是嫣然小儿子的女儿了。嫣然还没回答,坐在窗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童已经开口:“五姑姑,你别说曾祖母了,她从昨晚就开始这样了。不停地学着!完全忘记了,当初她给我说她年轻时候的事是,那又是什么一个样子!”
少女轻快地走进来,刮一下侄女的鼻子:“嗯,你告诉五姑姑,祖母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小女童用手托住下巴,接着摇头:“曾祖母和我说,不许告诉别人。还有,曾祖父也是这样说的!”
少女的小鼻子一皱:“得,他们两个,越老越像孩子。祖母,您赶紧吧,大伯和大伯母都在外面等着呢。还有,您要不出去,我可不能跟着您进宫去瞧世面了。再说了,我这充作侍女进去的都不怕,您这外命妇怕什么?您可是三品太淑人。”
按例进宫朝见的命妇许带一贴身侍女服侍,很多人家往往把女儿孙女充作侍女带进去,好让姑娘们开开眼界。武氏带的是她最小的女儿,另一个充作侍女的就落到少女头上。
“你没听说过,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嫣然觉得,自己的勇气慢慢地又开始鼓起,已经可以和孙女说上几句笑话了。少女嘻嘻一笑。帘子又掀起,这回进来的少女比这一个要大上两三岁,这是武氏的小女儿,她也笑着道:“祖母,您快出去吧,我爹说了,您连红头发绿眼睛的外洋人都不怕,那和我们长了差不多一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那能这样随便乱比?”嫣然瞪孙女一眼,但还是在两个孙女簇拥下,走出屋子,径自往外走去。
这头一回进宫朝见的命妇,心里有些紧张是难免的,根哥儿自然不会去催促自己的母亲,只在厅上等着。见嫣然走出来,根哥儿夫妻都迎上前,根哥儿瞧一瞧嫣然,这才笑道:“娘这一打扮,越发不一样了。娘,您不用担心,宫里规矩虽然大,但您是命妇,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侄女,可要小心些。”
少女已经点头:“大伯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小心的,再说到时我跟了姐姐,姐姐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还有大伯母呢!”武氏做了这么二十来年的官太太,气度更为雍容,听到侄女这样说话就点头:“说的是呢,我们也该上车了,不然的话,晚到可是失敬之罪!”
嫣然把手放在武氏手上,在儿孙们的簇拥下往外走去,这一日是元旦,容府上下都红烛高烧,灯火通明,一路走出去,沿途的丫鬟小厮们都在那垂手侍立。上车时候,嫣然从漆的发亮的车厢内壁上看到了自己的容貌,沉静端庄,嫣然浅浅一笑,天下的确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
少女已经坐在嫣然的身边,笑着去摇嫣然的胳膊:“祖母,您就和我说说,您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嫣然笑了:“我年轻时候,你也是知道的,是侯府的丫鬟!”
丫鬟啊?少女虽然曾听过一些传言,但还是不自觉地睁大了眼,嫣然又是浅浅一笑:“你瞧,这天下,哪有真正什么都不变的呢?”少女鼓起腮帮子,浅浅一笑再没说话。车声辘辘,向着那座嫣然生下来时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进去朝见皇后的皇宫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