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长孙无极。
没有人知道此刻孟扶摇深陷险境。
他们只是纯粹的好奇,并没有期望得到什么意料外的回答,只有佛莲,她跪坐案前,一动不动,手缩在衣袖内,衣袖却在无风自颤。
那些目光笼罩下的长孙无极,沉默了一霎时辰,似乎在沉思什么,随即他一笑,提声道,“本宫和公主之间,已无……”
他突然截住语声,霍然回首看向场中,随即身形一飘,飞快掠了出去。
众人还在等他的回答,不防这个一直极其淡定的人突然露出了急若星火的表情,连话都只说到一半便飞了出去,都不禁齐齐露出愕然神情。
佛莲的袖子,突然不抖了,她身侧凤四皇子转过头来,笑道,“这昭诩太子,怎么这么个性子……”他突然看见佛莲的脸,愕然道,“咦,妹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佛莲侧首冲他一笑,道,“哥哥放心,妹妹自幼有诸天神佛护佑,向来都是化险为夷的。”
凤四皇子觉得这话答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又转头去看场中。
佛莲稳稳的坐着,笑,笑出了几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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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临阵收刀,巨大的反冲力量顿时全部加在她一人身上,她只觉得心中轰然一声,随即耳中一阵乱鸣,全身都被巨力重重一碾,碾得她一口鲜血激上咽喉,一仰身倒翻出去,而对面,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巴古突然动了,他跨前一步,手一伸,掌心里突然多了一只乌青的鬼头抓,一抓便抓向无力后退的孟扶摇前心!
此时看客们方将注意力转回,随即便发现刚才还孟扶摇稳赢的战局刹那间天翻地覆,孟扶摇气势无匹的一刀突然在挨近对手胸膛时自动收回,随即便被狂猛真力反弹,半空里一个筋斗倒栽出去,而巴古的鬼头抓,流星赶月般赶上了她的胸口,眼看孟扶摇招式已老,好像还身受重伤,竟然无力躲避,不由齐齐惊“啊!”了一声。
巴古露出了狞笑,孟扶摇半空中拼命挪身想要避开要害,却发现自己经脉刹那错乱,动弹不得。
她绝望的闭上眼睛,眼睫合起那一霎,掠到紫影一闪。
长孙无极到了。
他来得像一抹飘萍般轻,出手却如巍巍山海一般坚实,衣袖一拂间横空一斩,刹那斩断巴古的攻击!
风声停歇,风声歇而长衣舞,长孙无极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向前轻点,衣袖里伸出的手指,静静插在鬼头抓那个狰狞的鬼头双目间。
巴古看着被插了双眼的鬼头抓,脸色慢慢变了,他森然抬头看向长孙无极,一字字道,“昭诩太子,阁下贵为大会仲裁,竟然插手争斗,公然袒护你无极一方,不觉得做得太过分了么?”
长孙无极淡淡看着他,道:“本宫却觉得,本宫是在袒护你。”
巴古阴冷的道,“太子这个玩笑不好笑!”
“本宫也懒得和你玩笑。”长孙无极慢慢收回手,笑道,“我只问你一句,阁下当真是扶风国人么?”
众人轰然一声,都讶异的瞪大眼睛,真武大会有严令,参加者的国籍不许瞒报谎报,一旦发现作伪,立即取消资格逐出大会,并予以严惩,如果这个巴古在身份上作假,那么根本没有资格留在这里。
巴古脸色剧变,立刻道:“自然!”
“哦?那么是本宫错了?”长孙无极一笑,突然看向巴古头顶,扬眉道,“那阁下那假发,怎么突然掀起一块了呢?啊,前额还有个印记?”
巴古一惊,赶紧伸手去摸头,这一摸却没发现异常,他怔一怔,抬眼看到四周恍然大悟的神情,立即明白自己上了长孙无极的当,脸色瞬间惨青。
长孙无极已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负手往回走,淡淡道,“阁下还是自己掀起你的假发来吧,若是劳动陛下的天煞金卫出手,只怕不太好看。”
座中见识广博者看着巴古神情,也不禁相互交头接耳,光头,前额有印记的人,在整个五洲大陆是个特别的存在,也只有一种,那就是穹苍的苦行者,这类人奉行“苦修今世”,从不出没红尘,众人也只是听说而已,难道这个自称扶风国人的巴古,是那个最神秘国度的苦行者?而他假发明明没有异常,前额印记更没露出来,长孙无极又是怎么发现的?
长孙无极头也不回往回走,巴古怔在当地不知动弹,忽听耳侧有人低低传音,道:“穹苍修行者向来不许涉入红尘俗世,阁下不仅犯了这真武大会的戒,更犯了穹苍例条,当真不怕本宫传信穹苍,为阁下请来一纸神谕吗?”
巴古抖了抖,惊骇的目光投向长孙无极,这个别国太子,当真如传言一般的可怕,他那么小心,一直隐藏着身份混入最后一轮,直到刚才的魁首争夺战中,才稍稍使用了一点独属于穹苍的手法,并且也掩藏在类似扶风的巫术手段障眼法下,不想竟然还是被他看了出来。
他下意识的目光向裴瑗一溜,又赶紧收了回来,怕又给上面那个窥测人心的长孙无极发现了,有心不承认死扛到底,却又实在畏惧长孙无极最后那一句话,犹豫的站在当地不知该作何决断,战南成沉着脸看着他,问长孙无极:“太子看如何处置是好?”
“在下已尽仲裁义务,”长孙无极淡淡道,“严格说来,刚才巴古使用的已经不是武功,是禁术,亦是违背大会宗旨的一条,如何处置,由陛下圣裁。”
“好,”战南成点头,道:“现剥除巴古……”
“慢着!”
说话的竟然是刚才长孙无极隔开两人后,一直半跪拄刀支地喘息的孟扶摇。
长孙无极刚要坐回座位,听见她这一声身子一僵,再回首时神色如常,眼神却已满是无奈。
他那眼神一掠而过,瞬间长睫掩下遮住眼中神情,平静的问:“孟将军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扶摇拄着刀,仰起头,狠狠咽下逼到咽喉的鲜血,大声答,“我不能白白被他暗算了!我要和他打到底!”
满座震惊,看孟扶摇目光有如看白痴——巴古被取消争夺权,裴瑗和雅兰珠斗到现在还没休,看那两人都已精疲力尽,无论谁胜都将是惨胜,哪怕孟扶摇受了伤,再要夺这个第一都易如反掌,倒是这个巴古,状态极佳,又有一手诡异禁术,她现在怎么可能是对手?
送到面前的魁首不要,却要到巴古手下送死?
何况现在她再和巴古决斗,就已经脱离真武大会范畴,属于私人仇怨,不再受大会规则限制保护,会出现什么结果,真的很难预料。
这真是个疯子!
孟扶摇半跪于地,视满殿震惊于无物,只死死盯着巴古——她不是疯子,也不是吃点小亏就刺激疯狂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报复的傻冒,她只是因为,那一霎她真的看见了妈妈!
不是幻影,不是虚拟,是真实的场景,她很确定那一霎的医院和母亲,并不是以往场景的回溯,那一刹她看见母亲床头边那柜子上的花,那是一枝深红的梅花,是梅花!
孟扶摇的手指,深深抠进金砖的缝,不那么用力,她怕自己的眼泪会立即泉涌而出,那样的泪光闪烁里,前生久违的记忆如画卷铺开,亮光一闪,门缝推开。
门推开,那个女子轻盈走来,将一朵茉莉放进花瓶里,笑着亲了亲床上的病人,又仔细端详了花瓶里素淡的花朵,不满的嚷嚷:“哎,这花颜色太素淡,赶明儿家里院子里梅花开了,掐一枝最好看的插着,要最鲜亮的!”
“行了,扶摇,你去吧,”床上的母亲微笑,“云南气候湿热,带点藿香正气水。”
“哎!”她挥挥手,开了门出去,又突然探进头来,道:“不知道要去多久,万一有事耽搁了,梅花开我还没回来,叫隔壁强子给你每日换花。”
“傻孩子,现在才夏天,哪会到冬天还没回呢?”母亲微笑……
那是她和母亲最后的一次见面,相隔至今,十八年。
那年,那个时空,关于梅花的约定,从此长痛于她心,那许多辗转难眠的夜里她无数次目光炯炯的坐起来,想,母亲是不是还在等她?等那朵永远不会由她亲手插上的梅花?而一直没有等到她的母亲,又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那些弦月微光的夜里细数离人的归期?
就是那年夏,她刚刚定了职称,涨了工资,第一次有钱将母亲送进医院住院,她和她约好冬天时掐最美的那朵梅花,然后那个誓言被命运融化。
然后,就在今天,在异世时空一个前世里再也不会想象出的决战的场合,在那个诡异的对手对她张开掌心的眼睛的那刹,她看见了那朵约定的梅花,看见了母亲,她清楚看见母亲靠在床头,微皱着眉叹息,看见她鬓边又多了许多白发,比她离开时多很多。
正是因为这朵花和这样的母亲,孟扶摇才确定了巴古那双眼睛开启的世界,不是自己的回忆的倒影,而是真正的那个时空的影像投射,她甚至因此确定,前世时空和五洲大陆确实不一样,现在的十八年,不是那里的十八年。
母亲的病,活不过十八年,那只眼睛里看见的母亲,虽然老了些,也不是老了十八岁的模样。
孟扶摇含着眼泪舒了口气,几乎要双手合十感谢上苍,前世和五洲大陆不是一个平行时空!而母亲还活着!她一直以来,那已经快要绝望的坚持,今日终于被证明了,没有错!
正因为如此,她不能放走巴古,这个唯一给了她希望的术士,她要在他身上得到母亲更确切的消息!
孟扶摇支着刀,微微喘息的站起身来,“弑天”平指,毫不犹豫指向巴古。
她不看长孙无极——无论他答不答应,都不能阻止她刀锋所指。
长孙无极却在看着她。
看她眼底的泪花,看她执拗的神情,看她摇摇晃晃却决不后退的站姿,看她全身都在发抖唯独伸出的刀锋平定如一泓深渊。
他用眼神微微叹息,那眼神里疼痛如流光掠过,他看着她像看着沙漠里的绿洲,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似乎刹那相望,却又远如千里。
然而爱她,哪怕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命运的失重掉落,也得,放她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