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卢天禄自尽的消息传出宫后新上的折子都已经看完了,自贺城的奏折起都是要批复的政事,应承安翻阅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不时还要询问宿抚两句,直到子时才处置过半。
宿抚精力不济,已经困得连着好几个欠伸。
应承安习惯了不留奏折过夜,眼下还没有睡意,见他这般模样,顺口劝了几句,让宿抚先去休息。
宿抚被御医三令五申不能再受寒,整日歇在书房中,但还不舍得让应承安处理好奏折后再来回奔波,迟疑了片刻,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眶泛红,只好洗漱一番,躺到了床上。
应承安低声吩咐宫人灭去几盏灯,从书架后透来的光线黯淡下去,隔间陷入一片让人困倦的昏暗中,宿抚几乎一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今日天气好得出奇,明媚日光穿透窗纸,晃得人睁不开眼。
宿抚颇有些浑浑噩噩地坐起来,闭着眼睛收拾了自己,换上常服飘出隔间,一眼看到伏在桌上休息的应承安,吩咐早膳的声音顿时一停,忙压低声音问:“怎么没回去?”
禁卫也小声说:“臣不知道,怀义王大约在丑时三刻批完的奏折,然后就坐在那里一杯杯地喝茶,刚刚才……”
应承安回忆了半宿的陈年旧事,心绪不宁,毫无困意,只是顾及今日还有要事,强迫自己小憩片刻,还没能入睡,听到宿抚和人窃窃私语,抬起头唤了他一声道:“子和。”
禁卫猛地噤声,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忧心是自己吵醒了他。
宿抚问:“吵到承安了,可要去榻上睡?”
应承安坐直身,抬手抵在太阳穴上揉了两下,声音有些含糊:“……不必了,给我打一盆热水。”
他额上有一片压出来的红痕,大概是衣袖的褶皱,还印着几条纹路,顿时显得像个有鲜活气的人,宿抚却只看到他眼中的血丝,唇舌打了个磕绊,才劝他说:“承安再稍睡片刻。”
应承安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清醒了一些,问道:“几时了?”
宫人扭头看了一眼侧室中的滴漏,回答说:“辰时七刻。”
应承安抬起头看了看从高处透过来的日色,对宿抚说:“我昨夜想了些旧事。”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宿抚一时无法分辨他口中的旧事指的是哪一种,便问:“与我有关?”
应承安并不回答,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抬手捏了捏僵硬的脖颈,道:“内阁此时应当看到给越太傅平反的旨意了,子和不妨去围观一番。”
宿抚直觉地认为应承安未出口的旧事更重要些,然而应承安已经做出避而不答的姿态,他这十几日来心虚气短成了习惯,竟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再想起月前的几遭辣手折辱,似乎已经恍如隔世。
他犹豫了片刻,还没想好是否应该问出口,肚皮先咕噜噜地叫了一声。
应承安改口说:“用了膳再去。”
他一夜未眠,神色不太好看,然而宿抚已经色迷心窍,只觉他无一处不可爱,好半晌才费力地压下昏君心思,应了一声,坐下与他用膳。
应承安花了半宿辨明心意。
他猜想自己或许曾对宿抚起过两三分别样心思,但物是人非,往事一概不可追,怅然了一阵,也就抛在脑后。
亡国君与开国之君间夹杂的不止有背叛,还有战死将士的性命,无端遭受改朝换代,被战乱蹂躏欺压的无辜百姓,然而新旧气象交替,又是鼎革顽固,万象更新的时机。
应承安想要看顾的事情多于牛毛,这一点鸿泥雪爪的情意花去半个晚上已经足够,他再睁眼时已经把它从心头抹去,只是仍旧不免有些怅然。
当时的少年意气、生死相托是如何变成今日的辜负与算计已经明了,应承安不可惜那几片他和宿抚都没分清的情思,却惋惜知己相交的情谊,然而这些不舍一顿饭后也被舍弃。
他淡淡道:“内阁原本有缺,属意礼部尚书,卢天禄自尽,礼部尚书悬置,今日逼退徐峥,又少两人,子和可有主意?”
新君登基后还未驾临内阁过,今日一去,势必要定下今后朝局,宿抚沉吟道:“裴意致可以补尚书缺,内阁……唉,内阁难办。”
“子和懂兵,倒不必刻意简拔武将,”应承安说,“若我来处置,裴意致和季聃入阁,礼部尚书让杨砚之兼任。”
裴意致确实是个难得的能臣干吏,不熬资历直接入阁倒也说得通,但从未有过专司治理水利的臣子入阁,因此宿抚茫然道:“季聃?”
应承安无意多解释,只低声说了一句:“子和应当记得昨日出京路上你我谈论了什么。”